2008年8月14日 星期四

樂論/噪音氛圍中傳遞的台灣音樂符號

噪音氛圍中傳遞的台灣音樂符號
朱家炯(朱梓)

前言

  只要人類存在一天,政治上的中心化與去中心化鬥爭就會持續不斷進行著。在噪音漂浮空間裡,傳遞出的台灣音樂符號,無論在日據時代的「皇民化」同化思維時期,或是其後的「反皇民化」民族意識的覺醒時代;或是緊接著「中國化」時期白色恐怖壓抑期間還是喧騰以久的「反中國化」浪潮,更或是當今炒的滾燙的「全球化」議題,還是已經開始萌芽的「反全球化」思維,其中代表意義大抵相同,無論是「正」向或是「反」向指標所產生的音樂氛圍,記載著正是台灣音樂史中「正」「反」間的噪音循環,像是埋藏的種子,當時機到來,它們就會依序不斷的從深埋的泥土中迸出生機盎然。

噪音堆疊的台灣音樂史

  從滿街宣傳車賣力的呼喊拉票,伴隨著候選人高分貝的音樂,即使再動聽的阿伊達凱旋大合唱(Verdi:Aida, Triumphal chorus),此刻也成了音樂與噪音等同的符號。薛宗明撰述的台灣音樂史鋼記載的主要篇幅正是四百年來台灣政治經濟社會下的噪(造)音史,而玩弄噪音符號的政治操盤者從古至今一而再的企圖建構或重建往昔,作為統治或號召的工具,而忘卻了尊重歷史,從學習中獲得避險經驗甚至教訓,達成促使人民與政府間的協和積極目的。
1977年法國賈克、阿達力(Jacques Attali)出版了《噪音:音樂的政治經濟學》,書中質疑了音樂的「純粹」性,闡述音樂與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種族等各個層面的密切關係,並以生產、消費、分配三個面向來「探討(音樂史)各時期的意識型態宰制、運用價值及規劃政治秩序或凸顯新秩序的功能。」從早期音樂與巫術、神話所強化的政教功能,或是象徵中世紀維持秩序的調解者的社會功能;從十七、十八世紀中產階級的興起代表的音樂消費行為,及至十九世紀末期留聲、攝影發明產生的複製行為對帝國主義的推波助瀾;以及音樂在極權與民主政治傳播的差異,到資本主義的商品行銷機制。全書探討的範圍廣且深超越了音樂社會學的閥域,更同時涉及了歷史音樂學以及体系音樂學的研究範疇。
觀察台灣音樂長期受到威權枷鎖的干預所產生的噪音文化,正是本文審視與比較的對象,試圖以阿氏的觀點將島內島外噪音氛圍中傳遞的音樂符號,提出個人的觀點與建議以就教於先進。

噪(造)音與政治:島外篇

  人類音樂史紀錄的「是噪音如何被含納、轉化、調諧,進而傳播、製造出新社會秩序的政治經濟史」,試看古今中外政治上的噪(造)音持續不斷,音樂不過是維護政治與權力的工具而已:

  西方的柏拉圖認為音樂能對人的精神道德產生潛移默化的功能,主張把音樂作為培養《理想國》公民的重要手段;同時間東方的孔子及其後荀子將音樂呈現中和的禮教思維與政治、社會、教育進行接軌,東西兩者所強調的政教合一是頗為一致的;中世紀西方封建主義所造成的黑暗時代,人民生活無望只能寄託於死後的重生,於是宗教音樂大興;應證東方相對的時空,翻開漢代留下的見證──相和歌辭,訴說的正是一部描述當代音樂與政經、社會的關係史,如《上留田》說「同一樣的人,有錢人吃稻梁,無錢人吃糟糠,隨後又說這是天所定不能埋怨」;或是《東門行》生活壓迫下,取寶劍作賊,為妻所阻的情節;對當時政治的黑暗面,提出了或隱或顯的抨擊。
  當時空轉移到二十世紀,這個紛爭的時代,形成了兩種最主要的政經陣營:
極權政治計劃經濟與民主政治資本經濟。音樂在兩者機制之下產生極為奧妙的不同功能:

極權政治制度下(對內)的噪音

  極權政治計劃經濟下的蘇維埃政府,將音樂作為一項政治壓制的工具,「查禁顛覆性的噪音是必需的」,「蘇聯是普世音樂文化的守護者...是人類文明與文化中,對抗小資產階級頹廢之風與文化解體的中流砥柱」;同是極權陣營的中共於1966年發起了文化大革命,發表社論「宣佈文藝要為無產階級專政服務」,於是除了語錄歌、文革群眾歌曲外,制定八個「樣板戲」,其劇本、導演、演員、排練、公演、劇評、以至於觀眾組織,無一不是四人幫以及中共文宣部一手主導。並燒毀全國劇團具有「封、資、修」色彩的道具與戲服。不但人員下鄉勞動改造思想,又禁演中外所有劇目,並將八個樣板戲交給扶植的四個京劇團和兩個芭蕾舞團反覆排練,最後以電視、電影和廣播的方式,無休止地反覆播送。

  若將噪音場景拉回二次世界大戰的德國,正如阿達力的例子,希特勒用擴音器播放華格納的音樂煽起民眾愛國革命情緒,說出發人深省的短語「少了擴音器,我們就無法征服德國了」,在在顯示了音樂淪為工具,成功的為第三德國塑造出獨特的政治氛圍。更由於華格納歌劇與希特勒密切的關聯,也引起了戰後音樂學者熱烈研究兩者關係的回應。

民主政治(對外)的噪音

  西方的民主國家無不打著資本主義的旗幟,藉由市場經濟的便利以及利用政治實力作為後盾,紛紛將複製的音樂商品、明星的產銷、音樂制度、消費行為不斷的向非西方地區的輸送,這些來自西方符號長時期近乎單向交流下壓制來自民族內部分擾的噪音,當這些民族聲音逐漸泯滅時,來自西方的流行以及嚴肅音樂早已登堂入室取代了各民族的音樂文化,就在存亡關頭的50年代,應時而生的民族音樂學,在學理上鼓動外觀者(Outsider)與內省者(Insider)之間的爭辯,激勵了各民族間的研究在廣泛的唯物(客觀)與唯心(主觀)的觀察下進行與討論,此一新興的學門──「民族音樂學」應證在今天的環保概念上,不就是維護世界音樂生態的音樂環保學!

噪音與政治:台灣篇

  台灣從流民之所到殖民社會,從邊陲之地蛻變為中央所在,復受西荷日本、原住民以及來自南北各地漢族文化交融的影響,四百年間它的政經社會戲劇性的變化使得一頁台灣文化史鋼處處可得見「中心化」與顛覆的「反中心化」的掙扎,音樂當不例外:

移民社會與「皇民化」運動

  台灣來自漳泉的移民,雖可早溯及宋朝末年,大量移民卻是在十七世紀間,尤其是1661年隨著鄭成功進攻台灣之後的三百年間,由於大陸內地生活困苦,島上移民日益增多。由於清朝律令只准單身移民,因此形成漢族與原住民平埔族的通婚,進而使後者全面的漢化。而來自漳、泉、閩、客以及原住民間的族群衝突在清朝敗壞的吏治下益形尖銳,引起無數次民變,也留下了不少政治噪音,像是「台灣歌謠中就有許多同情民變的歌曲,如〈台灣陳辦歌〉、〈唱出羊酉一歌詩〉、〈台省民主歌〉 等,不僅針對統治者提出譴責,並且對於人民的反抗行動,紛紛給予同情與支持。」

  日據時代(1894-1945)共計五十一年。音樂皇民化的跡象處處可見:譬如,在普通或是師範教育所唱歌曲為「官方所訂日語中小學生歌曲,大部分日本音樂家作曲,少部分採用西洋歌曲翻為日語歌詞」;1932年日本哥倫比亞唱片公司在台成立分公司,推展了日本或是日式台籍的通俗歌曲,甚至將此類歌曲就用日本的名詞稱為「流行歌」;即使宗教聖詩因為有外籍教士帶領,所受皇民化的壓力較少甚至還有號稱第一首本地聖詩的出現9,不過仍常遭遭日本當局的迫害;留日的音樂家學習的是日本式的西方音樂,所創作的歌謠也有不少有著日本歌謠與西洋小調混合韻味,例如曾留日鄧雨賢的《月夜愁》、《河邊春夢》或是吳成家的《心茫茫》等;創作嚴肅音樂的例如江文也走的是國際路線,反倒是作品中呈現東瀛的感覺較少。皇民化的高峰是在1937年「七七事變」之後,日本當局在軍國主義以及「皇民至上」的口號下加強對「非國民之言論」壓制,台灣音樂也不例外,先是「南管、北管、歌仔戲、乃至祭孔雅樂都逐步被禁止,不准出聲。」10之後,又在與歐美國家為敵的情況下造成「西洋樂器演奏的新音樂也同樣遭到封禁」11,此時的台灣只有街頭流竄著歌頌皇民的噪音。

「中國化」與「反中國化」噪音

  戰後台灣重回國民政府。由於接收軍員素質不齊,貪污腐化,造成難以抹滅的二二八民變以及四六事件。從1945至49年政府播遷來台為止的四年中是台灣政治的黑暗時期,未免除重蹈失去大陸的覆轍,國府復以高壓統治所形成之後的白色恐怖,來作為思想箝制,以防止可能匯集的顛覆政府的集體力量。一九五一年蔣經國擔任總政治部主任之後發表《敬告文藝界人士書》,號召「文藝到軍中去」。另外,在張道藩的策劃下,中國文藝協會與中華文藝獎金委員會亦於該年成立。此兩政策文學的主幹相互呼應,形成軍中文藝和社會文藝雙管齊下。影響音樂方向的莫過於1953年蔣介石發表的《民生主義育樂兩篇補述》,重點就在「在這反共抗俄戰爭與革命建國事業,一定要培養民族正氣,鼓舞戰鬥精神....灌注到音樂與歌曲來糾正頹廢的音樂,和淫靡的歌曲。」12前後呼應的文藝政策成為國民黨政權在文化層面的施政綱領,一方面將台灣原屬「邊陲文化」,轉換成「中原文化」另一方面又達成「去皇民化」與「中國化」的目的。

  六0年代,相對於文革時期摧毀傳統文化的中共,台灣高舉「復興中華文化」的大纛,以反制敵對陣營,在此一政策指標的鼓舞下之後的十多年間,一方面形成了台灣藝文界「中國化」的高峰,另一方面面對官方所主導的政治文藝走向,民間隱藏不少表面呼應、實際嘲諷的方法,或著更多的藉力使力發展鄉土文學、音樂,或在進行「民歌採集運動」之類尋根的田野調查。隨著經濟快速的轉型與經濟的發達,沉靜已久的本土意識逐漸抬頭。七O年代在薩伊德還未寫《東方主義》之前,台灣思想活躍者,已經在試圖挑戰大西方中心主義的思維的純正性,於是描寫社會底層的文學作家如鍾肇政、黃春明、陳映真等人的作品大量出現,音樂方面在社會上開始有「唱自己的歌」的校園民歌運動,或是嚴肅音樂如許常惠的《盲》、馬水龍的《雨港素描》、《盼》或是賴德和的《眾妙》等充滿民族風味的作品。1979年美麗島事件之後,本土意識益形高漲,無論學界或是政界、藝文界有心人或明或暗的試圖更進一步的挑起「去中國化」運動,尤其在1987年解嚴之後迄今方興未艾,最終目的當在建立台灣自己的文化國度。

  「去中國化」在諸多媒體炒作下似乎凸顯出新的政治意含,它絕不僅止於一個議題的討論,背後的思索頗讓人玩味,而音樂作為檢驗政治活動的風向球,在當今籠罩著後現代思維的台灣,「去中國化」對受到五十年大漢沙文主義意識影響下的台灣音樂究竟會有什麼影響,絕對是個頗值得研究的議題。九0年代台灣的文化政策開始逐步的鬆綁,代表官方的文建會也將政策改弦更張將矚目的焦點從中央轉至地方,從中原文化到社區文化,力圖逐步建立起各地不同的文化景觀。弔詭的是文藝創作者所展現的是一種極為矛盾的現象──藝術與生活的疏離。究其原因身處現代社會,文學、音樂、美術、戲劇、舞蹈等的工作者,養成教育甚至創作理念均來自西方,若只依照西方現代藝術要求獨創、自我、新奇等特色,難免藝術與生活脫節。因此,學院派的藝文學者或是作曲家發出「創作是放任的行為」的呼聲也絕不怪異。另一方面,文藝創作者又受到後現代主義思想左右,這種鼓動中央到邊陲的移位的思維產生的「去中心化」,應用在台灣政治現況轉化成「去中國化」,它在某種程度上成為「本土化」的同義,卻又有「全球化」的含義。印證六四時期對岸蘇曉康的《河殤》連續劇呼籲從大河文明走向海洋文明,極端的兩者走向似乎是衝突卻又必須面對並存的現實。在這一方面兩岸矛盾的心理是頗為一致的,只是走向的挑選的方式不同而已。

  在代表多數族群的本土政治菁英已然掌權的台灣,政治上「去中國化」的噪音所代表的奪權之爭,已獲得階段性的滿足,不過台灣在五十年來中原漢族文化沙文主義的文化政策以及處在當今強而有力的中國經濟實力掌控市場的雙重影響下,「去中國化」運動,在台灣的政治要求「本土化」與經濟上又需要「中國化」已經產生強烈的衝突,在兩者必須適度的調整下,似乎台灣文化未來的發展終究會形成「本土化」、「中國化」、「全球化」三分天下的多元走向。

  台灣音樂在國府執政五十年之中亦步亦趨的追隨政策走向,表象的推斷會以為肇因於國族或是大漢沙文主義的嚮往,或白色恐怖的餘悸,其實,音樂具有的是這樣的能力:
「將噪音加以調弄,發展期能為世人所容忍、吸收、喜愛的政治經濟力量,製造新曲式、和聲、樂器、演奏場所及其他資本機制,藉此操縱文化,掌握社會上的暴力與希望,鞏固或創造出個人或團體的利益。」13

  2001年初過世的音樂家許常惠(1927-2001)正是這一時代的見證者。走過「皇民化」「反皇民化」「中國化」「反中國化」的階段。對於許老的批評正反皆有,對於後輩音樂人才的培養與提攜上許老容或有學派之見,卻能在1959年返台致力於現代音樂接軌以及音樂採集尋根的兩極化工作,並隨著政治化運動順勢而為,藉著「復興中華文化」政策之助,將本土、中國以及世界三方面的音樂特色揉捏在一起,,也為當今台灣後現代音樂甚至藝文界人士建立起「文化多元化走向」豐厚的基礎。

  「中國化」也好或是「反中國化」也罷,僅是文化多元走向過程中的所發出的噪音而已。當後現代主義不分時空地域的商品化音樂如火如荼的發展,有如譚盾拼貼行為,或是馬友友、盛宗亮所執行的絲路之旅的音樂演出計劃,似乎宣示「全球化」的音樂時代已然成型,正當大眾伸開雙手迎接它的到來,九一一的恐怖行動又終止了後者演出的計劃,衍生出來的符號意含似乎訴說著新的階段循環「反全球化」的思維又將展開。

結語

  只要人類存在一天,政治上的中心化與去中心化鬥爭就會持續不斷進行著。在噪音漂浮空間裡,傳遞出的台灣音樂符號,無論在日據時代的「皇民化」同化思維時期,或是其後的「反皇民化」民族意識的覺醒時代;或是緊接著「中國化」時期白色恐怖壓抑期間還是喧騰以久的「反中國化」浪潮,更或是當今炒的滾燙的「全球化」議題,還是已經開始萌芽的「反全球化」思維,其中代表意義都是相同,無論是「正」或是「反」向指標所產生的音樂氛圍,記載著正是台灣音樂史中「正」「反」間的噪音循環,像是埋藏的種子,當時機到來,它們就會依序不斷的從深埋的泥土中迸出生機盎然。


賈克、阿達力原著,宋素鳳、桂堂譯《噪音:音樂的政治經濟學》時報文化,1995年出版,其中由廖炳惠所寫《導讀、噪音或造音》p. xii。
同上,p. xi。
徐嘉瑞撰《中古文學概論等五書》台北鼎文1977年出版,p.10。
同註一,p.7。
丁證霖“「樣板戲」是法西斯專制產品”http://www.star2001.net/liberty/0512/ad.htm.
同註1,p. xi。
楊克隆“台灣戰後反對運動歌曲的壓抑與重生:以解嚴前後的反對運動歌曲為例” http://ws.twl.ncku.edu.tw/hak-chia/i/iunn-khek-liong/hoantui-koa.htm.
許常惠《台灣音樂史初稿》全音樂譜,1991年p.258。
9同註8,見p.277。
10同註8,見p.293。
11同註10。
12鄭印君“戰戰兢兢裡,時時刻刻過;春鶯傳佳音,瀛洲仍嚴苛--五十年代台灣文藝政策及藝文變化” http://www.complit.fju.edu.tw/TaiwanLit/bg_data/Jose.2.htm
《民生主義育樂兩篇補述》內容摘自http://chungcheng.org.tw/thought/class05/0002/index.htm
13 同註1 p.xi。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