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8月2日 星期六

樂論/音樂是人類共通的語言?

將亞洲音樂留在世界主流中(一)
音樂是人類共通的語言?
朱家炯(朱梓)
音樂月刊 二000年七月

前言
  二○○○年六月十日李遠哲在亞太高峰會議會演講以「亞洲文化的困境」為題發表演講「當英語成了國際語言後,亞洲的文化價值也因此逐漸被忽略,如何將亞洲文化留在世界主流文化中,為亞洲人尋找自我之路,將是未來努力的目標。」1一席話令人深省。回顧亞洲各國家不都是以西方古典音樂為主流,而忽略了甚至打壓本身所有的豐富音樂文化。地球村的時代已來臨,時空距離的縮短並不代表各民族文化的統一,而是藉著溝通的方便,孕育出更豐厚的音樂文化,以亞洲音樂的如此豐富資產,怎能不將其留在世界主流中。在探討亞洲音樂特色的同時,一個重要的觀念首先要澄清:
音樂真是人類共通的語言?

唯物與唯心的不同
  音樂是人類共通的語言?答案通常是肯定的,可是否定的例子卻也所在多有。比方說,管絃樂的愛好者有不少人厭惡搖滾、新潮的流行樂,這或許可以解釋為後者的不夠雅緻。可是同樣的管絃樂,也有喜愛貝多芬而不喜歡史特拉文斯基的聽眾,不然史氏也不會在一九一三年五月二十九日于巴黎香榭里劇場為他的「春之祭」跳窗而逃。奇怪的是該曲之後的演出卻又獲得好評,愈來愈多的聽眾忙著接納它,迄今每有該曲的演出聽眾無不趨之若騖,彷彿沈癮在鴉片中,完全忘了當初為什麼引起騷動,真的是樂曲中孕育者無窮的魅力?還是人表達情感的善變?十九世紀以來漢斯立克所謂音樂的美是來自運動的形式論,與受黑格爾唯心主義所影響的如李斯特將情感、幻想作為音樂內容的情感美學,相互間的爭論從未止息,原因是唯物與唯心出發點的不同,從唯物觀點而言,答案可以是肯定的,若從唯心論點觀之,答案也可以是是否定的。

東方琴樂顯學式微的例證
  中國的琴樂自漢唐以迄明清,舉朝上下,無不重視,晉朝的嵇康說“琴德最優“,宋朝的沈括《夢溪筆談》更將琴列為“九客“所謂琴、棋、禪、墨、丹、茶、吟、談、酒,之首,一般文人也把它列在“琴、棋、書、畫“四大雅品之冠。琴器更為世人所熱愛,雖是歷經時代變遷,在戰火災變的毀損下,流傳下來的古琴仍有多量存世,原因便是琴器普及,幾乎人人有之。即便是外族入主的清朝對於“琴“,絕不忽視,更有專門鑑定琴的官員,清籍上記載的琴人更是超過千人,奇怪的是清朝末年以迄民國以來琴樂快速地式微,雖說在有心人推動維護下,勉力維持香脈。此一情勢與數千年來琴文化的盛況相比,實不可同日而語。
若說琴樂是人類共通語言,如何從以往的顯學一蹶不振而趨于今天的小眾文化?原因是學習的痛苦與磨練?有如孔子向師襄學鼓琴,不換新曲,因為雖已得其曲尚未得其「數、意、人、類」2,也就是得知曲調,尚未得知結構、意含、人品,形神,必須完成此五階段的學習,方才易曲。還是上絃、調絃的麻煩?還是琴樂音量過小,不能表現戲劇性等等,也許這些具是原因,我們若從琴樂思惟的進程中來觀察,當琴樂從先秦時代“中和“思緒中推展至魏晉隋唐的激情樂想而到達發展的高潮,逐漸至宋元明清的款情中,逐漸在追求淡和到至淡的過程中沒落。應該這才是主因。當琴樂已經變為磨練修身養性的工具時,不難了解充滿激情的名曲「廣陵散」在明代《神奇秘譜》、《西麓堂琴統》刊本中還能見到,可是卻在之後的四百多年間失去了蹤跡。在琴人追求“至淡“之音的思緒下激情的名曲實已無處落腳,逐漸失去了舞台。這種忽略了音樂的曲趣,好比強將活潑的俗樂蛻變為規整的雅樂,在僵化的思惟中逐漸失去了生機。琴樂從顯學的式微固然可以理解,可是歷代流傳下來的琴譜及琴樂仍舊存活於世,而現今國人的思惟中西兼併,絕不為孔孟老莊所約束,為何琴樂不再是國人的共通語言,反而接受二、三百年前西方巴哈、莫扎特的音樂?難道西洋古典音樂才是人類共通的語言?

西方音樂家眼中的東方
  大家應不陌生,著名的白遼士在1852年參觀倫敦世界博覽會批評所聽到、見到的東方音樂、舞蹈,說出了這樣的話「那首歌...總之是一首由亂七八操的器樂伴奏的歌...想想那一連串鼻音、喉音、嚎叫、嚇人的音響,可以比擬於剛睡醒的狗,伸肢張爪所發出來的聲音..我不要再形容這種野貓嚎哭、死亡呼鳴、火雞的尖叫了,這些異邦人的舞蹈也和他們的音樂一樣,我從未見過如此可怕的的彎扭,你會見到一群魔鬼在扭轉、跳躍..」3,白遼士所聽到、見到的是風靡江南的蘇州彈詞,以及印度舞蹈。雖然形容前者過於誇張卻也是實情,蘇州彈詞馬調、余調的低迴與高亢的尖團字調,用了不少不合西方美聲法的觀點的鼻音、喉音,卻是忠實的表達了吳語方言的美;印度舞蹈的手足、眼神婉轉細膩的表情,配合了塔不拉鼓的律動,恰如其分的表達了複雜節奏的律動,真是所說的「魔鬼的跳躍」?兩種迥異於西方的藝術皆有眾多的追隨者,卻在自以為文化優越的白遼士眼中成了離經叛道的異邦藝術。情況的轉變在於三十七年後,當1889年德布西在巴黎世界博覽會聽到了爪哇甘美朗的七聲音階佩洛各(pelog),五聲音階斯藍作(slendro)中的調律變化,當然也聽到了伴奏舞蹈中近乎七平均率的旋律,而大受影響。1899年展現在作品“夜曲“中著名的“雲“(Nuages)段,在管弦樂背景音樂的襯托下用長笛、豎琴奏出了五聲的核心主題,那不就是甘美朗音樂的翻版?1910年鋼琴作品前奏曲I中的Voiles中所展示的全音音階不也得自於東方平均律的暗示。百年前二位西方作曲家對亞洲音樂極端不同的態度,能說這些東方音樂是他們的共通語言麼?不然怎麼會有如此的差異呢!

結語
  當你看到原住民的老婦人,為著口絃繃繃音響的演奏掉下淚來,或是巴基斯坦的愛情歌唱得如喪考妣,這種音樂會是你所熟知的語言?即使你能了解人類行為文化中所表達的概念行為、身體行為、以及象徵行為,各民族皆有不同的模式,如就算很努力去接觸,果沒有長時間的受化過程,仍舊是無法感受文化的精髓,因為那是文化的差異。東方文化入於西方如此,反之亦然。當西方古典音樂傳到印度卻無法與當地音樂抗衡,即便是一模一樣的小提琴到了印度,也成為類似沙朗基(Sarangi)的樂器,連演奏法都印度化了;馬友友在非洲酋長面前欲奏有名的巴哈無伴奏大提琴曲,以表達感激與敬意,卻遭拒絕,反而要求馬聽那屬於他們,無休止的律動。很明顯的,因為馬對美的認知語言與酋長的觀點是截然不同的。
音樂真是共通的語言嗎?答案是肯定的,也是否定的。它可以在人為的學習中被接受,也可以在人有意識的狀況下被遺忘。

1 見聯合報六月十一日十四版文化。
2 見韓詩外傳。
3 Berlioz, Hector: Soirees de L’Orchestre,英譯本:”Evening with the Orchestra” by J. Barzun (NewYork:Alford A. Konpf, 1956)pp,246-52;中譯摘自韓國黃「音樂的中國」民國七十一年台北志文出版社,pp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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